站在屋顶上指挥《汽笛交响曲》的作曲家阿弗拉莫夫
Avraamov’s Symphony of Sirens in Baku and Moscow, 1922-1923—A Media-Archaeological Miniature
Siegfried Zielinski
都市音乐盒,都市聆听
阿弗拉莫夫的《汽笛交响曲》,巴库(阿塞拜疆首都)和莫斯科,1922-1923——一幅媒体考古微型画
西格弗里德·齐林斯基
Dated January 31, 2021
阿森尼·阿弗拉莫夫(Arseny Avraamov)的《工厂汽笛交响曲》(Symphony of Factory Sirens)的首次演出发生于1920年代,分别在巴库和莫斯科。2017年这场波澜壮阔的表演再现于捷克小城布尔诺,参与此次演出的有FM Einheit(工业乐队“倒塌的新建筑/Einstürzende Neubauten”的打击乐器乐手),以及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家,此外还包括水泥搅拌机、大炮、火车头引擎、汽车、哈雷摩托车、一个两百人的合唱团,以及其它各种声音。我扮演的是作曲家阿弗拉莫夫的角色,宣读他写的一份文本。这份文本采用了先锋派诗人和时间管理研究者阿列克塞·加斯塔夫(Aleksei Gastev)的写作风格写成。这个稿子原来是我在巴西圣保罗所做的一场演讲,讲述了我早些时候对加斯塔夫(Gastev)和阿弗拉莫夫(Avraamov)的作品所做的研究和发现。这篇散文首次发表于2005年。
“工厂汽笛呼啸着。工业号角奏响了一场音乐会。音乐和歌声是寂静的。人山人海,旗帜飘扬。《国际歌》在人群中荡漾。”
这场不同凡响的音乐会中使用的乐器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一个埃塞尔比亚的院子里树起一个粗糙的结构,上面包含五十个引擎鸣笛和三个汽笛。在莫斯科劳动宫的对面设置“打击乐部落”,由炮台来演奏鼓声。红军战士们齐射子弹。指挥家不得不站在一个四层楼的屋顶上,这样才能被河流两岸的乐手们看到。预备!交响乐团是由学生组成的,里头还有一些儿童,他们朝着汽笛的金属控制杆冲了上去。每一个汽笛就相当于一个音符。指挥家站在屋顶上挥舞着旗子……打击乐咆哮着,一声雷鸣般的回响,弄得莫斯科河畔区(Zamoskvorechye)整个区都隆隆作响……接下来的声音只有远处的人们才能听到。因为在近处的人都不得不紧紧捂住耳朵,生怕耳膜被震裂。
以上引用的这些评论是关于一场在历史上仅被演奏过两次的音乐会事件:第一次发生在1923年11月7日正午时分,在莫斯科城市中央,第二次则是时隔一年之后在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库。这是历史上发生过的最具震撼力的城市交响乐演出。作曲家Donkosak Arseny Mikhailovich Krasnokutsky (1886–1944), 笔名阿弗拉莫夫(Avraamov),是一名音乐理论家和声学家,他设计了很多乐器(包括复合弦乐器),发明了由48个调构成的通用声调系统,他采用这个声调系统来谱曲,在罗斯托夫(Rostov)和莫斯科音乐学院教书,也曾经短暂地在早期苏联担任过一些高级政治职位。他的宣言和册子上的签名只有三个字母:Ars。
《汽笛交响曲》在莫斯科和在巴库演出的版本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在苏联首都的那一场演出于12:30开始,首先出场的是子弹齐射的声音,意在向莫斯科的居民们宣告演出的开始。接着是嘹亮的号角声,声音跟扫雷舰发射的信号一样,大到几乎要刺穿耳膜。伴随着枪炮声,一大队由年轻守卫兵们组成的业余合唱队唱起了《国际歌》。经验丰富的机械枪手们不仅仅模仿击鼓声,他们的动作还要带有节奏感。与此同时,20架飞机在红场上空盘旋,在交响乐演奏的不同阶段营造出轰鸣的效果。我们对于巴库的首次演出知道的细节更多。这座城市位于黑海,由于盛产石油,历史上它是欧洲侵略者们垂涎的目标。黑海的边缘地带被巨大的金属石油钻井机器占据,成为一片古怪的机器景观。在《巴库的工人》这份报纸中,阿弗拉莫夫对于这场演出做出了非常精确的说明。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说明来敲定其中的细节,然后根据这些细节来打造重新演绎的版本。交响乐包含三个部分,每个部分有25响大炮。我在这里间接引用了作曲家的描述,再加上我自己的一些解释和说明。
第一部分:警笛声。正午的大炮通常用来表示革命周年庆祝活动拉开帷幕,但这个环节被取消了。第一阵齐射/齐鸣在12:00准时开场,紧接着是停靠码头的船只的雾角声。在第五阵齐鸣之后出场的是货运转移地点的汽笛声,第十阵齐鸣则是第二和第三组的工厂汽笛声。继第十五阵齐鸣之后,第一组工厂汽笛声跟舰队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同时,铜管乐队开始演奏《华莎之歌》(Warszawianka,也被称作《危险的旋风》)。在十八次齐鸣之后,又加入了震耳欲聋的飞机的响声。第二十次开枪是给火车停靠站和火车引擎汽笛下的暗号。作曲家挥舞着旗子在指挥,机器和枪炮的蒸汽机乐团加入了。最后五声大炮开火之后,曲子的第一部分达到了高潮,并在第二十五声炮响中结束。停顿。号称“大师“的一架管风琴由各种蒸汽锅炉组成,作为首席表演乐器,它的声音一出场,表示无危险信号,一切警报信号都解除了。这个管风琴能够演奏十七个不同的音,演绎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基础版本的《国际歌》。
第二部分:抗争。三声汽笛和弦。飞机飞得低了一些。海港那边爆发出一阵带有工业感的欢呼声。《国际歌》被奏响了四次。在第二场的中场,铜管乐给了《马赛曲》一个非常特殊的声调。《国际歌》的主旋律在重复。在中央广场上聚集起来的群众们承担起乐队的角色,把《国际歌》接连着演唱了三场。当这边人群唱着《国际歌》时,那边仓库和车站的工厂汽笛声,还有火车引擎都停止了鸣叫。
第三部分:胜利(apotheosis)的颂歌。这个主题开场的是一阵节日的合唱,机器枪炮齐鸣,城市钟声被敲响了长达一分钟。群众队伍在行进中浩浩荡荡唱着《国际歌》,另外演奏《国际歌》的两个版本则声势更浩大。最后,交响曲的这一主题就在巴库和它的城市街区的工厂汽笛声中收尾。
《汽笛交响曲》的刺激动力来自阿列克塞·卡皮托诺维奇·加斯塔夫(Aleksei Kapitonovich Gastev,1882–1939)的诗歌。他是一名新闻记者、作家、电车司机、金属作业工人以及贸易工会行动主义者。加斯塔夫来自苏兹达尔,他在1920年代的生活基本都在牢里度过,要么是被关进了刑事拘留营,要么就是在逃跑或者流亡的路上。他那一代人构成了圣彼得堡/列宁格勒的激进未来主义图景。在1913年和1920年之间,他一面参与政治活动,一面发展出一套极其简洁质朴的语言。这套语言淋漓尽致地贯穿着一种技术的精神,这种精神用他自己的话形容是“机器的(machinic)”。1912年,他在里加(Riga)出版了最后一套诗集。这个集子包含十首诗歌,题目叫《秩序的集合》(Pack of Orders)。这十首代表无产阶级文化的诗歌在形式美学上的登峰造极之处在于,每一行都只有一个单词,它们包含着机器的指令和说明。加斯塔夫(Gastev)的诗歌创作越过了把艺术和日常生活分割开来的边界,他先后在莫斯科和其它当时还比较年轻的苏维埃城市中创建学院,并组织和开展针对日常工作管理的系统性分析。
和梅耶荷尔德(Vsevolod Meyerhold)和爱森斯坦(Eisenstein)的生物机械学相似,加斯特夫想要寻求的也是一种基于二进制代码的机器(包含推和拉两个操作动作的机器)来发展一种工作的经济(an economy of work)。这种经济模式要从根本上有别于那种死气沉沉的农业生产模式,它所追求的是要跟机器的节奏相互协调、相互融合。他的目标跟这一种无产阶级人类机器的理念相契合,也是要创造出一种有生命力的专家系统的集合(assembly of living expert systems)。在起初一个阶段的开展过程中,他受到了共产党领袖的讨好和保护,而这个阶段过去了之后,他发现自己被迫退出,不断成为一个局外人。最终他变成了一个对新的生活和工作世界抱着满满幻觉和幻想的行动主义者。到了1930年代末期,他成了斯大林主义清洗中遭受迫害的一员,并最终在一场臭名昭著的审判秀中被杀害。
阿弗拉莫夫和他的很多音乐和技术协助者们并非热衷于把《汽笛交响曲》搬上这么声势浩大的舞台。这个作品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封闭的市内音乐会的空间场地,而延伸到了城市空间中。俄国电影导演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视觉项目是要把摄像头跟新的都市现实连接上。他让摄影机之眼侵入到都市空间,让城市跟着摄影机的节奏走。音乐家们和作曲家们的做法也非常类似。他们所设计的形式和实践企图跟当时已经发生了改变的俄国城市的声音景观产生交融。假如把当时的城市声音场景比喻成一件现代器乐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就是要在这上面完成精湛的演出。《汽笛交响曲》的主题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独到之处。当代艺术语境已经在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彼得鲁什卡》(Petrushka)和卡斯塔尔基(Kastalky)的《街道交响曲》(Street Symphony)的场景中被绘制出来了,后者是一些街道场景照片的蒙太奇拼贴,加上汽车喇叭的不和谐的声音。或者我们也可以参考查尔斯·艾维斯(Charles Ives)在美国所开展的那些实验。艾维斯也跟阿弗拉莫夫一样,对复调进行了实验,还把在北美城市里流动的声音搬上展演现场。喇叭和汽笛声构成了新城市的声音,而城市的特征则彻底地被工业生产改造了。这些东西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一个集合,它们就跟机械-声音合唱团一样,让都市居民适应了新的听觉实践,跟劳动世界的秩序保持一致。
“那么我们还可以梦想些什么呢?真实音乐听起来是这么甜蜜和酸涩,而我们的技术缺陷还迟迟不能迎来我们想要的真正的音乐,我们还可以梦想些什么?”1925年,阿弗拉莫夫在对《汽笛交响曲》进行评估时写道。他提出了具有长远意义的要求,呼吁一种新的“音乐科学”,其中包括的一些元素如下:
1、建设四个无线电乐器,不仅仅要建设实验室,还要产生巨大的社会意义(声音的力量要无限增大,同时要求声调和音色的准确性要达到极致)…….
4、地形声学:分析可以让整个城市的音乐装置发出强有力的叮叮当当响的条件……
5、音乐创作过程中的设计问题:针对在户外进行的艺术表演,以及在城市生活不断变化的声音景观等条件下,重新探索作曲的原理
1918年加斯塔夫出版了一首诗歌,题为《工厂鸣笛》(Factory Whistles)。诗中出现这样的诗句:“当清晨工厂片区的鸣笛响起,这不是对奴隶制度的召唤。这是未来的赞美诗。”他要求《工作号角和机器噪音交响曲》(Symphony of Work Blows and Machine Noise)必须要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之下进行理解:尽管满怀革命的热血和激情,但是在提出重新塑造生产和再生产的模式,以工业模式来替代传统的、整体上受制于缓慢渐进的自然过程农业模式时,它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挫折。这些要求中闪现的乌托邦式的灵感指出的一个方向,就是要创造一种平等的专家系统联合。在这种联合中,不再有人需要工作,因为最终生活、劳动、技术会融合为一体,最终克服了异化的问题。
注释
1 除特别说明外,所有引用翻译都来自谢尔盖·拉姆扬特塞夫(S. Rumjantsev)的 《共产主义者的钟声》(Communist Bells),载于《苏维埃音乐》(Soviet Music)11 (1984): 54–76. 这是最准确的对于这次我们所讨论的音乐事件的记述。感谢Lioudmila Voropai将它从俄文翻译过来,感谢莫斯科特雷门中心(Moscow Theremin Center)的安德烈·斯米尔诺夫(Andrey Smirnov)提供了原始材料。大约是在2001-2001年,这个研究项目后来发展成了一个展览和一本书,名字叫《Sound in Z – 早期20世纪俄罗斯的声音与电子音乐实验》,由安德烈·斯米尔诺夫编写(伦敦魔王书籍出版社,2013年)。图片来自于雷内·菲利浦-米勒(René Fülöp-Miller)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精神面貌:苏联-俄罗斯文化生活的介绍和批评》(Geist und Gesicht des Bolschewismus. Darstellung und Kritik des kulturellen Lebens in Sowjet-Russland)(苏黎世: 阿玛尔忒娅出版社, 1926年)。
2 曲子说明的英文翻译可参照亚德里安·库尔丁(Adrian Curtin)的《先锋剧场声音:展演声音现代性》(Avant-Garde Theatre Sound: Staging Sonic Modernity)(伦敦:帕尔格雷夫马克米兰出版社,2014年),188-89页。
3 关于加斯塔夫和圣彼得堡未来主义者的进一步阐述可参考齐林斯基的《媒体的深层时间:关于技术视听的一项考古学》(Deep Time of the Media: Toward an Archaeology of Hearing and Seeing by Technical Means )(马塞诸塞州剑桥市: MIT 出版社, 2006年), 227–54页。
4 阿列克塞·加斯塔夫(Aleksei Gastev),《秩序集》(Пачка ордеров )(里加, 1921年); 英文翻译来自德文译本《秩序集》(Ein Packen von Ordern) (欧伯瓦尔德贝鲁恩根:彼得恩格斯特勒出版社, 1999年).
5 阿列克塞·加斯塔夫, 《工厂鸣笛》(Factory Whistles),出自《俄国诗歌选编》(纽约: 国际出版社, 1927年), 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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